気

*18年的一些片段

一九九九世纪

公历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，东二找我借了一日元，笑嘻嘻地说下个世纪再还你。明日香没来上课，她去为自己的母亲守墓。凌波丽又受了伤，绑着绷带坐在自己的椅子上，沉默地吃起班长送给她的便当。父亲去年死去癌症，母亲从昨天开始不知所踪，美里小姐在家里待产，加持先生则去看望西瓜田。我的同学们挤在狭小昏暗的多媒体教室里看《发条橙》，人类的怪叫和电影里的贝多芬音乐让我听着刺耳。渚薰站在我旁边，暗地里体贴地握住了我发抖的手。

渚薰偷偷递给我一块草莓味的口香糖，撕开包装还会有卡通人物的纹身贴。我小心翼翼地借助投影仪的光打开它，里面却是张小纸条和颗水果糖。我看不清纸条上黑乎乎的字迹，这里实在太暗。我站起身准备离开，幕布上突然浮现主角巨大夸张的笑脸。我忍住想吐的冲动，我说，薰君，我们去外面吧。他说好。渚薰牵着我，从拥挤的人群里为我探路。我们从后门离开了。

走廊也很暗，今天的天气不怎么样。前几天加持先生告诉我，报道说今日下午一点左右可能会有日全食。我对天文现象并不感兴趣，可这太暗了。渚薰问我，你害怕吗，真嗣君。我沉默地摇摇头，不喜欢不代表我恐惧，更何况渚薰在我身旁。我低头想找到那张小纸条，却发现它已经不在我的手心里头了。我手里只剩那颗光秃秃的水果糖，它熔掉了一点，粘乎乎的，散发一股浓稠的甜蜜清香。我拼命想甩掉它，渚薰却为我用纸巾擦干净了。我不好意思起来，我说谢谢你，薰君。他答，不客气。渚薰笑眯眯地向我提议，我们去外面吧，去看日全食。我说好。他又牵起我那只粘乎乎的手，攥得很紧。我开始反抗起来，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里挣脱，我说，不要牵手，好吗？

我和渚薰在下楼梯的时候，几个男生在楼梯口笑骂。其中有个人阴腔怪调地说，哎哟，真恶心，和男的牵手。渚薰没反应，我却羞恼成怒，涨红了脸。可我不会找陌生人撒气，我不具有随意撒泼的自信，于是我也沾着一点阴腔怪调地告诉渚薰，我不想被耻笑！他回头看我，说，这不可耻。我说不出话来。

我和渚薰跑到学校后面的山上，一起躺在一块草地上。整个东京好像都在举行入葬仪式，灰色一股脑地涌上天空，小小的太阳被遮住了三分之二。我问渚薰，真的会有日全食吗？他没有回答我，枕着自己的手臂侧头看着我说，如果你相信的话。我想告诉渚薰，相信一件事情真的太难了，健康未必就会快乐，美梦不一定成真。渚薰好像读懂了我，他重复了一遍，如果你相信的话。我没继续看他，因为一滴雨水落在我的眼角，冰凉眼泪一样滑落。我笃定渚薰在骗我，可这几分钟的时光安静地近乎称得上是快乐。我虽然不曾拥有，但我懂得珍惜。我认命般地闭上眼，渚薰在我身旁安稳呼吸。

我做了个梦，不太好的梦。醒来的时候我记不清楚有什么了，但我知道那是个很寂寞的梦。寂寞是痛苦的催化剂，于是我朝渚薰靠了靠。

男孩们

东治把相田也给叫来，他们提着啤酒瓶在大街上唱着歌。没有大人的世界才是最好的，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喊，没有大人的世界是最好的，你爱我，我爱你。碇真嗣也混在他们中间了。他和东治、相田勾肩搭背，闭着眼睛在霓虹满街的时候唱：没有大人的世界是最好的，我爱你——他最后唱得破音，另外两人都笑了。东二率先开了酒瓶，咕噜咕噜地灌漱口水般喝啤酒，他说，我们轮流喝，第一口是东二，第二口是相田，最后一口是碇真嗣。相田只喝了一小口，还剩大半瓶的液体装在青色玻璃瓶里。碇真嗣没喝，透过它看着楼房、人群、汽车、红绿灯。那些东西都在啤酒瓶里变了形染了色，扭曲恐怖得变成了反青光的黑乌鸦，在碇真嗣的眼里里扑闪着翅膀，羽毛落了他满身。相田催他快喝。碇真嗣愣了一会儿，说我不会喝酒。东二打了个酒嗝，说一口又会怎么样呢？碇真嗣狠下心仰头把冰冷辛辣的酒往胃袋里倒。他第一次喝酒，理所应当地被呛到。另外两人又笑了。可又会怎么样呢，碇真嗣一边呼吸急促地咳嗽，一边快活地和他们一齐笑出来了。

少年们窝在啤酒堆里满脸通红地打游戏，脱下来的制服被随意丢到沙发上。沙发垫子的缝隙里塞满了美里的胸罩内裤和服装杂志。他们不在乎，一屁股坐下来，一口一口地喝剩下的啤酒。碇真嗣从冰箱里拿出美里好久没动的方便食品，加热后摆在茶几上。少年笑开了，透着酒气的脸更红。他们就着方便面当做晚饭。不健康没关系，碇真嗣想，我拥有朋友了。他待在弥漫酒气的混乱房间里，脑内突然闪现出原始热带雨林里攀爬的猴子。他因为满足而深吸了一口气。

接着碇真嗣探进房间，对着衣橱极小声极小声地说，渚君。渚薰就像变魔术一样从衣橱中探出了手。碇真嗣用小手指勾住渚薰的，好像热恋中的情人。渚薰仰了仰头，与碇真嗣交换了个温柔的吻。碇真嗣是坏小孩，但是渚薰能原谅他。酒味从一个载体飞到另一个载体上，飞跃的过程和炭火点燃一样啪啪作响。一切都很自然，他们开始在卧室里肮脏地交欢，外面是碇真嗣醉醺醺的男孩朋友。东京又下起了大雪，雪落的声音唤不醒任何一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