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的东西不能发 所以就不写了

海 鳥

海    鳥

*各种原因把去年写的又放出来了








 

亚修今年十七岁,有着最漂亮的金发和碧眼。他坐在公园亭子里抽烟,等着这场无情扼杀城市的大雨落幕。亚修刚刚从旅馆出来,那个混蛋老头给他一笔不菲的钱,这很好,他可以去买几包万宝路,和肖达去吃顿好的,顺便把欠的房租给交了。他缓缓吐出一团雾,想,乳白色烟雾多像云啊,他自己就好像一只鸟。亚修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,尼古丁让他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和脏污。有人踩着吸饱水分的鞋子走来坐在他旁边,不好意思地对他打招呼,嗨,你好,你能借我个火吗?亚修茫然地抬起头,他看见奥村英二湿漉漉的笑容。


 

奥村英二接过亚修递过来的火机,自顾自地抽起烟。他很礼貌,一边不停地念道谢谢,谢谢,一边呛得咳嗽。亚修忍不住乐了:你不会抽烟吗?干嘛要抽,像笨蛋大人一样傻。对方涨红了脸,狠狠瞪着亚修:我可十九岁了,小鬼头。他突然红了眼眶,说,我学不会抽烟,但这不怪我。


 

奥村英二冲亚修笑,我们都在等雨停,不是吗?


 

八月份的雨很快淅淅沥沥下尽了。他俩没走,坐在那里寂寞地吸烟。对方说说自己叫奥村英二,刚刚被女友踢了,理由居然是因为英二抽烟很烂。英二说到这儿,低下头看着脚尖,声音小如蚊蚋:怎么会有这种理由呢,可是她真的就这么说。亚修伸脚把地板上溅到的雨滴给抹匀,评论道,女孩儿翻脸比翻书还快,爱情都很不可靠。英二没接话,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张长方形纸条递给亚修:我在对面那条街上的水族馆里当饲养员,这张水族馆门票送给你,我们就是朋友了。亚修笑了:你都不知道我什么来头就说交朋友,你不害怕吗?


 

为什么要害怕,你眼睛多干净呀。英二抬眼问他。


 

亚修没说话。


 

我要走啦,雨已经停了。英二踩着水洼走下去,回头对亚修笑笑,我们是朋友,我希望你能来。亚修,拜拜啦。


 

拜拜。亚修说。他手指夹着的火光直烧到了烟屁股。








 

有几次亚修和客人路过水族馆,他都有落荒而逃的冲动。那份短暂的、微小的快乐蚕食着他的四肢百骸,坦然变得很困难。后来客人发现亚修心不在焉,抽出皮带开始拳打脚踢,钱也分文未给。亚修奋起反抗,把客人摁在地上挥拳。第一拳打在中年男子的左脸颊,他想起了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葛利夫。小时候葛利夫带着他去抓蚂蚱,去超市买糖果;第二拳揍在对方的鼻梁上,他想起了他的父亲。父亲每次下班回来后都会给他带个苹果,亚修接过来后会亲昵地蹭着父亲的胡渣;第三拳冲在男人的下颚,他想起了他的母亲。母亲在圣诞节那天准备好礼物,亚修会偷偷和葛利夫一起分享。亚修接着打了好几拳,客人直接昏死在褐色冰凉地板上。亚修浑浑噩噩地站起来,走向浴室,接着浑身赤裸蜷缩在盛满水的崭新浴缸,昏昏沉沉地像回到了透明羊水的爱里。亚修没有做梦,做梦是青春鸟的特权。他最后想起了奥村英二。



 

亚修去到水族馆的时候,英二正在员工室门口朝他招手。英二穿着带帽卫衣,笑得很开心。他说,我好高兴你能来,今天我请假,不用替叔叔上班,然后带你逛水族馆。英二走在亚修跟前,带他去看水母。蓝色轻轻地浮在他俩的脸上,海洋生物在鱼缸里起起伏伏,水母沉在暗蓝的光中,缓慢又急促地呼吸,白炽灯倏然熄灭了。所有事情都变得静谧起来。英二对亚修说,我们好像一齐在海里。亚修开玩笑道,那我们就都是生命之海里的死胎。英二可能没听清楚,却也没要求亚修再讲一遍。他望着亚修的眼睛,如同一颗浑浊的太阳。亚修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被消融瓦解。



 

那天很快就结束了。亚修和英二交换了电话号码,彼此在公交车站告别。临别前英二告诉亚修,他们水族馆没有驯养白鲸,这是件很难得的事情。亚修回到自己的单身公寓,肖达正躺在他床上打游戏。肖达是亚修好几年的朋友,最近才从纽约中国街那儿跑过来,扬言要干一番大事业。亚修很支持他,向他提议第一件事应该是学好日语。亚修脱掉夹克,从冰箱里拿了两听汽水儿,丢给肖达一份。肖达笑嘻嘻地接过,打趣道,怎么样,和新男友约会?亚修拿起沙发垫就朝他扔:别瞎说。肖达嘿嘿笑了两声,说他姐姐今天和那个老警察订婚了,因为未婚先孕家里人打了好几通越洋电话劝告他姐,甚至还搬出母亲急出心病的假借口。


 

我爸我妈不是早就死了吗,真的是。肖达干笑道,接着灌了口汽水儿。他又像想起什么,对亚修说,要去看看吗?


 

看什么?


 

你母亲。她现在在东京的医院里。















 

亚修很恨母亲。他从小笃定,母亲没有全心全意地去爱过谁,甚至是十月足胎的亲生骨肉。在亚修的记忆里,母亲常常半夜醉酒而归,伏在小小的他的身上痛哭,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呼喊着亚修的名字:亚斯兰,亚斯兰。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一样,和父亲吵架,砸花瓶,然后摔门而去。亚修猜葛利夫也很恨他母亲,因为她鸠占鹊巢,从没给过葛利夫好脸色看。他有次恨恨地对葛利夫说,那女人真是个混蛋,不爱我为什么要生我,为什么要把你母亲赶走,混账。葛利夫很生气地扇了亚修一巴掌: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母亲?葛利夫说,你不知道她有多爱你。后来有一年圣诞前夜,母亲出乎意料地没无理取闹,还做好了感恩火鸡,和父亲一起装饰圣诞树。她让亚修去拆礼物,涂上大红唇膏的嘴抿着一笑,像只色彩斑斓的大凤蝶。那是亚修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觉得母亲爱过他,自己的确是她肚子里的孩子,自己曾真的和这个人凭着一条脐带共享生命。他强忍内心的激动喜悦,慢慢地走过去,一点一点地撕开包装彩纸,缓缓打开盒子,里面装着亚修和葛利夫最爱的超人漫画书。亚修背过母亲,捂着脸呜呜地哭了。等到圣诞节那天亚修充满期待地醒来的时候,母亲已经走了。她带走了她的衣物,带走了她的相片,带走了她的日常用品,带走了她爱抽的烟和刻着白鲸图案的烟灰缸。亚修捂着脸又哭了。他认定,是性生产了他,不是情,也更不可能会是爱。


 

亚修站在病房门口好一会儿,才打开那扇门。亚修一眼就认出了她,他的母亲躺在一张病床上,瘦弱的脸被透明供氧呼吸器遮住大半。母亲没化妆,眼窝深陷了很多,酒红色头发也被黑色占据,几根白发掺在其中。岁月的确让她变老了,可这没让亚修愤恨的心好过起来。他走到床畔,冷冷地盯着她。母亲显得恐惧又开心,她毫无预兆地红了眼眶,几滴豆大的眼泪沿着她的眼角纹滴落在医院的充气枕头上。她颤抖着嘴唇,一遍又一遍地问,你是亚斯兰吗,是亚斯兰·林克斯吗?她试图坐起来握住亚修的手,试图向他诉说自己这些年来有多么思念他,后悔像一场暴雨一样浸湿她的大脑和梦境,可她太无力,拆掉的积木一般散架在漂浮着消毒水味儿的病房里。亚修的母亲躺在那儿,色素分泌不足的蓝眼睛望着他。


 

亚斯兰,她开口说道,亚斯兰……儿子,儿子,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,毕竟日本和美国跨了一个太平洋呢。儿子,你来日本这边上大学了吗?小时候你就很聪明,你一定做得很好,儿子……我对不起葛利夫,也对不起你父亲…我更对不起你。儿子,我一直以来都在忏悔。我太蠢了,你可是我的孩子啊,我的一块血肉…亚斯兰,你能原谅我吗?儿子,我真的很爱你,我很爱你…亚斯兰,我很爱你…妈妈一直都很爱你。…


 

后来的一大段话亚修没听清楚,他只想,这个女人怎么能毫无愧疚地说爱我呢?我可是被背叛了,从小就被狠狠地、毫无余地地被背叛了!我那时才八岁,我的童年全都毁于这个女人手里,上帝啊,我痛恨她,我从未爱过她,我和她只是短暂地被子宫连在一起而已,可她居然说爱我,她有羞耻心吗?我有羞耻心吗?


 

亚修沉默地离开了。他关好病房门,母亲的呜咽声一点一点地断掉。亚修准备离开,却碰见同在医院的英二。








 

亚修和英二一起去了附近的海边。英二说自己是去看望叔叔的,他之前为了给海鸟拍照把脚给扭了。他问,你呢亚修。


 

咸湿的海风吹过亚修的金发,晴日灼噬了一块天空,亮得亚修直闭眼。亚修回答道,看我老妈,嘿,过了这么久果然还是老得不成样子了。他笑了笑。


 

英二没接着问下去,再一次无言地注视着亚修,混沌的、发亮的、无暇的一颗太阳。


 

嘿,她没爱过我。


 

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。奥村英二低了低头,但我会陪着你。


 

你不怕我吗?我这种人。亚修觉得有点好笑。


 

不害怕,你的眼睛多干净漂亮啊。英二抬起头,抱紧了亚修。









 

苦痛和寂寞都是感情的催化剂,荷尔蒙的激情过去,它们还是一点不少地留在那儿。可他们什么也不想,于是所有事情都自然而然、自然而然地发生了。英二来到亚修的住所,他们俩坐在床上对着窗台忽明忽暗的月亮喝酒。亚修说,我们都是死胎,风一吹,月亮就会死去,太阳一下沉,海边的白鲸就会死去,豹子如果爬上雪山山顶,你我就都会死去。



 

他们喝醉了酒,英二靠着亚修的肩膀数窗外星星。他说如果有流星来,我们就都许愿,报道说今夜有流星雨。亚修说好,他喝光酒,说,我许愿母亲爱我。英二道,我许愿亚修能美梦成真。他们光着脚,在地板上有节奏地拍打地板,一起哼唱《oh my darling clementine》。亚修说自己很讨厌纳豆,不懂日本人为什么爱这个。英二哈哈笑,说,那以后不吃,吃柴鱼三明治。




 

后来流星划过的时候,亚修吻了英二一下。轻轻地,亚修回忆起了小时候被父母要求亲吻脸颊的温热柔软触感,年幼时的快乐袭击了亚修的心,他吻了英二一下又一下。他想起葛利夫的眼睛,想起父亲的手掌,想起母亲趴在他身上无助地痛哭模样。亚修握住英二的手,一点点小心翼翼地亲吻对方的眉毛,鼻尖,下巴,左右脸颊。可能这是爱,亚修想,这是他十七年中最快乐的一刻钟,不管是不是爱,他很快乐。一种近几乎于对命运投降、对上帝缴械的幸福因子像一颗光溜溜的小粒枪子儿,完美击毙了亚修。亚修抱住英二,莫名其妙地伏在他肩头哭了。他伸手绕到英二的后颈,在那块凸起的骨头上不停地抚摸,像老家那里的一块小山丘,他和葛利夫经常去那儿摘野果,躺在那儿看落日;也像医院里不停为孩子喂奶的女人的乳房,平稳地起伏着。亚修和英二缓慢又急促地呼吸,对面一座大厦的灯倏然熄灭了。






 

一切的一切都戛然而止于数次绵长温和的吻。第二天亚修醒来的时候,英二不见了踪影。亚修坐起来开始抽烟,一根接着一根,直到夕阳再一次赫赫地死去,大厦的led灯再次亮起。英二在七点钟左右回来了,他给亚修带了饭菜。


 

里面没有纳豆。英二这样说道。


 

英二开了窗,散了散烟味,接着坐在亚修的床沿,盯着自己赤裸的脚尖,不安分地在地板上抹来抹去。


 

他说,嘿…前女友来找我了,她想复合,她讲还想再去一次水族馆。


 

亚修没说话,把自己手里抓皱的烟抻直,衔在嘴里点火。英二朝他说再见,临走前还不忘告诉亚修: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。亚修没想那么多,仰头看着天花板,吐了一口烟雾。他在那逐渐稀释消散的乳白色气体里,不断地回忆母亲后来说了什么。亚修又抽了两根烟之后,他终于想起来了:





 

我知道,眼泪不会洗尽我们的罪孽,也没有灼热温度烧苦痛成灰。可我们至少得原谅自己,亲爱的亚斯兰,我们得自己把那牢笼打开,我们得自己编织羽翅,自己飞,自己去照铜镜。亚斯兰,我的儿子,你将会看见最漂亮的海鸟。儿子,你是海鸟,你是与众不同的伊卡洛斯。亚斯兰,不要害怕,不要原谅我,亚斯兰,亚斯兰,不要原谅我,亚斯兰,我爱你,亚斯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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